胡甦窕
公元1134年九月的一天,正是秋意濃厚之際,溫度十分合宜,天空很高很高,云彩鋪得淡淡的,燕尾洲的樹木變得疏朗開闊,放眼望去,秋水便更加浩蕩長遠。
傍晚時分,金華渡口緩緩?苛艘蝗~輕舟,從東京到錢塘,從紹興到婺州,一年一年的漂泊不定,皺紋似水波一樣漾在臉上,婺州又如何,也不過是投奔亡夫的親戚罷了。然而,提裳下船,自蘭溪門入城,轉保寧門到酒坊巷,一代才女未曾想到,自己從此便與這古城相系萬千。
芙蓉峰下雙溪水,明月清風八詠樓。婺州古城淳樸好客,向有宜居之風。谷梁熟了,鄰人汲井水釀酒,送來一壇飄香琥珀。酒坊巷,陳氏居,易安居士斜坐在桂花疏影里,秋風吹過,花落如雨,仿佛小小的香蝴蝶輕撲滿身,有一朵兩朵輕盈地掉入身畔的金華酒里,佳釀便也擁有了詩的靈魂,秋的意氣。
這個時候,所有的漂泊過往皆得以放下,空明瞬間,霎那即永恒。家國破碎,一切皆夢,人生以如此,何必歸故家?不若趁秋風無賴,且在此處暫停吧。更何況,晚來應有明月,八詠樓上,借一縷清暉,邀沈約一起談談詩詞音律可好?
宋朝再往前六百多年,也是同樣的一輪明月,照得西去的婺江銀堆雪涌,白浪滔天。大約是為了這一整片的江景,時任東陽郡守的沈約,在江邊最高處修建了玄暢樓,并寫下了傳頌一時的《登玄暢樓詩》。
“危峰帶北阜,高頂出南岑。中有凌風謝,回望川之陰。岸險每增減,湍平互淺深。水流本三派,臺高乃四臨。上有離群客,客有慕歸心。落暉映長浦,煥景燭中潯。云生嶺作黑,日下溪半陰。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
樓建何時?詩賦何季?已無從可考,我寧愿相信是在秋天,那時,眼睛便是盈盈秋水,清澄明凈,所有纖毫細碎的風景皆倒映其間,詩情愈加玲瓏剔透,無處可匿。非如此,《登臺望秋月》又怎能在八詠詩中拔得頭籌?
高臺和危樓那么雄偉美麗,可是,只有明月大江才是時光的主人,爬山虎和常春藤是主人家的孩子;詩人和詞人皆稱為過客,然而詩歌卻長遠地留了下來,讓我們留戀匆匆過客的影子。
我們想起沈約,是重瞳瘦腰,儀態風流的文士,寫史寫詩,名噪一時。我們想起易安居士,是飲酒作樂,人比黃花瘦的少女,也是英闊豪邁,慷慨悲歌的志士。而當我們在古子城里每一處,望見高高聳恃的萬佛塔,就很難不想起那段纏綿悱惻的人鬼絕戀,想起風華絕代的哥哥和祖賢。
秋日適合讀鬼故事,別有一番致趣。蒲松齡原著寫道: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边m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想來當年還未建有各方試館考寓,以致寧采臣生出在荒寺住下的念頭,有了后續的一切。
壯麗的是萬佛塔,荒蕪的卻是美人心,等了許許多多個秋天,白骨也易朽,小倩還不知道何時能遇上相信并愿意解救她的人,來成就一段倩女幽魂。
原著賢妻良母、封妻蔭子太過無聊,我們更愛那一場重新演繹過的愛情。愛情啊愛情,多么美麗動人,更何況是一場佛塔之下的人鬼禁忌之戀。十里平湖霜滿天,衣袂飄飄的姑娘終是走了,像夢一場,連風都仿佛在夢中輕嘆。后來呢?寧采臣有沒有重來金華?有沒有回顧這個刻骨銘心之地?我們行走在萬佛塔公園,還能不能聽到小倩留下的輕輕嘆息?
萬佛塔如桅,金華城似舟,風狂雨驟之時,誰為舵手?古子城不僅有詩詞歌賦和凄婉愛情呀!將軍臺上,明末朱大典抗擊清軍,與城并亡的炮聲猶在耳;侍王府下,太平天國戰亂不斷,連天烽火硝煙還未散;臺灣義勇隊舊址里,李友邦將軍樓畔,同澤同胞開始同仇敵愾,誓要保家衛國。從這里走出去的人,書生鐵肩擔起道義,畫家亦思革命維新。
就這樣,千百年來,古子城一面溫文儒雅,一面鐵骨錚錚,一面英姿風流,一面大道慷慨。時光易逝如婺江西流水,當一切俱往,所有的古樸特質便都如光如塵,揉進古城每一塊石磚,每一口老井,每一株植物。
裊裊兮秋風,八詠樓上草木搖落,露水結成霜華,又一年秋天到了,我們不再年輕,也漸漸生出皺紋和不可捉摸的喟嘆?墒前,只要找任何尋常的某一天,將自己安置在金華古子城,于萬佛塔下聽故事,在酒坊巷口聞桂花,上八詠高臺看江水,去熙春路里訪古人,一切便都釋然了,我們不能握住時間,那就讓它在秋光里溯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