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們并肩走過百級階梯。
記得你那時的笑,那時的春衣。”
1934年初春,金克木先生在北大紅樓做旁聽生時寫下了這首情詩,時年二十二歲,情竇初開的情愫,如薄霧遮蔽著的山嵐,時隱時現(xiàn),待到相對之時,又是一派風(fēng)雨斂去后溫潤的端莊,這大概是舊式文人一貫采用的含蓄的情感表達方式,婉轉(zhuǎn)中的溫情甚至可以糾結(jié)一生。這首超短的情詩如同壓縮餅干,把高濃度的情愫奮力擠壓,最后被壓縮成喂養(yǎng)一生的愛情食量。適宜用淡墨涂在清淡的書簽上,旁邊再配上畫,韋爾喬筆下那種清淡的人正好合適,底紋還可襯著粉色的桃花,桃花命薄且具稚美,剛浮出人世的朦朧情感經(jīng)不住世俗的風(fēng)吹雨打,即刻就化為一地落紅。原來情詩也不必在乎長短——詩短情意重!相依的腳步,微笑,春衣。戀愛中的景物都是可以入畫的。時過境遷,若干年后,彼時說過的話,甚至愛人的臉龐都被時光的汽水蒸發(fā)成一團模糊的輪廓時,可那些愛情的氣息卻頑強地殘留在我們的記憶里。
五十七年后,金克木先生又把當(dāng)年這首短詩翻出來,深深地鑲進了他的一篇短文《保險朋友》里,七十多年前的時光,青布衫,石板路,穿過遙遙的水路去北平求學(xué),窘迫拮據(jù)的境況,有一搭沒一搭地蹭飯,途中經(jīng)過的絹紙般亮麗的女子,湖上泛舟,漣漪卻在心里蕩漾。北大旁聽的日子如短片,一拽卻扯得長長的,這一切淡墨水畫的鋪墊,都成為了所愛之人出場的流動道具。有些人到老至死都無法與青春作別。愛一個人其實更多的是期盼著被對方愛,如果內(nèi)心足夠強大,也不需要那么虛無的外援來平衡內(nèi)心的空。如果這個邏輯成立,繼而愛別人即付出愛也就變成了一種體面堂皇的借口而已。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人隔天涯,反而把彼此間的摩擦系數(shù)降至最低點。這大概也是愛情保鮮法的上上之策吧?金先生為此篇定位為他與這位Z女士綿延大半生的友情的見證。他在文本中寫道: “以后我不寫信去,你就別寫信來了。這個朋友總算是全始全終吧?”這并非絕交書,只是因為雙方都步入古稀,“來信字改大了,太大了,但墨色太淡,看信仍舊吃力,寫信也太辛苦了。”辛苦的除了體力,也還有心力,這一點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照應(yīng)道:“她最后來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個地球的電話。我竟沒有表示欣然同意。難道是我不愿和她談話?不愿聽她的聲音?不是。我太老了,沒有五六十年前那樣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笨吹竭@段,在感嘆金先生一生治學(xué)嚴謹,原來還生就了一顆求愛若渴的柔軟的心?磥恚嗽跐u漸老去,連戀愛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
更有甚者,汪曾祺在他的一篇散文《跑警報》記載了這么一大段:“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lián)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么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大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xué)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沒有什么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只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xiàn)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汪老可是文壇出了名的老好人,大概連一只螞蟻也不敢得罪吧?這次老好人居然也在文章中爆了個猛料,或許是無意,或許覺得是佳話。金克木自己倒也寫過一篇關(guān)于戰(zhàn)時躲警報的散文《挨炸記》,倒沒有提及自己揣著情書逃命的情節(jié),大概覺得是隱私,且這樣的舉止不免讓人歸于胭脂水粉之類。或者過于喧嘩的愛會失去它至純的品質(zhì)?可是懷春的維特何以隱藏得住內(nèi)心那份竊喜?
金先生的愛情如一般文人的愛情一樣,是與豐沛的想象力有關(guān)的,想象力有多豐富,隨之帶來的情感就有多強,想象力有多美好,賦予愛情的美好指數(shù)就有多高。文人擅長紙上談兵。何況是戀愛這種微妙事情,自然不會忘記耍一耍這項獨門絕技。否則可不是辜負了老天賜予的天賦異稟么?
閱讀金先生的文字是極大的一種享受,通篇讀來,清淡小炒,幾乎與華麗的詞藻絕緣,清秀的文氣卻撲面而來。冷感的文字除卻理性與冷靜,繼而還散發(fā)出一種清幽的美,倘若稍加修飾,就能蒸發(fā)出花草的體香。如冷感的美人,是要花去一些心思才能悟出其中的妙處所在的。舊式文人他們一提筆滿紙是接著地氣的清冽幽香,無論是去繁就簡(如金克木),還是繁花似錦(我們的愛玲奶奶屬于此類),這與他們自小受到中國古文化的熏陶密不可分的,他們文字的根莖深深地扎進了中國古典文化龐大的虬龍中,文字的血脈中流動的是中國文化的精髓。金先生的文字不屬于草本類的,草本類的花香濃郁,花期短暫,但樹本類的植物一旦開起花來,香勢盛大而堅定,恒久不敗,可不是常說的那種小清新的做派。
究其金老這段奇緣,除了唏噓還是唏噓,最終這個Z女士沒有嫁給金克木,也沒有嫁給蕭乾(當(dāng)時另一文人蕭乾也被困于該美人的愛情八卦陣,甚至發(fā)展到與發(fā)妻離婚的地步)。其實百無一用是深情,尤其是書生的深情更是不名一文。這段感情最終落在了金老先生日日眷顧的紙箋上,他在單薄的紙箋上開啟了一條通往靈魂深處的幽微的隧道。紙頁是彼此感情潮水奔騰的河道,匯聚了對所愛之人最美好的想象,浩浩蕩蕩地奔向?qū)Ψ娇萁叩暮哟病!澳阍谀愕拿倒迳匣ㄙM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玫瑰花其實很平常,金先生讓她所愛的女子變成了小王子心里的那朵玫瑰花,并把它移植于信箋上,在昏暗寒冷的夜里,在露珠發(fā)出青澀香氣的辰光里,用他溫暖的血低低地、靜靜地燃燒著它,縱然時光褪了色,那火焰般的花瓣卻隨著日漸老去的時光瘋長著,閃爍著凄迷金色的光。有人人肉搜索還是把Z女士從茫茫人海中打撈了上來。人長得美,精通法語,彈一手好鋼琴。出自達官顯貴的家庭,有著被寵溺的深厚歷史。愛慕者的鮮花鋪就了成長路上的紅地毯。青蔥歲月便有男生日日捧玫瑰候在她必經(jīng)的路畔,見她單車飛來,便將花撒在地上,讓車輪碾碎一地落紅。擁有中世紀(jì)的愛情觀,喜歡同時擁有忠實的丈夫和多情的騎士。在愛情上她是可以驕矜的。遭遇愛情的幾率總是比人家大。對于金老先生奉獻的所謂的友情,不知對方是如何承接的?是無聊之時優(yōu)渥生活的配件?這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想起亦舒師太在一個短篇里提到,每年情人節(jié)時,他哥哥總會收到一張來自俄羅斯的明信片,是一位年輕時代留學(xué)時暗戀他的女士寄給他的,幾十年如一日,哥哥自然不無得意,在記憶中反復(fù)搜索,年代久遠,也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亦舒哀嘆:“她是不知道你有多壞,那么花心,這么多年了,難得她倒是一廂情愿地把你描了又描!”其實,這時的愛情已和那個你所愛的人無關(guān)了,它已經(jīng)漸漸成為繡在記憶鬢角上那朵炫目的花,你不忍心丟棄,時而在清理記憶時翻出來緬懷,滋養(yǎng)著它的是我們自己急流繾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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