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分為兩種,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而離別就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
“你阿太走了。”母親說這句話時非常平靜,像是陳述一個自然規律。
印象中,阿太是個溫和的老頭子,他總是淡淡地笑著,高興了就喝幾口小酒,看不慣了就隨口說幾句,大概一個世紀的時間變遷,將他身上所有的尖銳不安都打磨光滑,歲月給予他苦難、辛勞與考驗,他都一聲不吭地承受,沉淀下一股從容淡然的氣度。
寒假前,我去看過阿太。那天天氣正好,暖陽的溫度夾雜在依然凜冽的寒風中,叫人想起阿太院子后面那塊綠油油的菜地。這是冬天即將過去的時刻,而他只是靜靜地睡著,依靠鼻子里的吸氧器維持著生命,如同一個回歸母親子宮里汲取溫暖的嬰孩那樣安靜而溫順。我沒敢好好看阿太幾眼,只輕輕喚了他幾聲,但他一動不動。他正以一動不動的姿態向我們告別,告訴我們,他將踏上一段他一個人的旅程,此行渺遠,不用送,也不必追。
我們都感到悲傷,這種悲傷像是在秋日里看風掃落葉那樣的無可奈何,如暗夜中的燭火般,綿長而持久,這是離別的悲傷。離別終歸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是如同生命誕生和死亡的自然規律那樣無法避免的事情。老人經歷過人生世事的大喜大悲與大起大落,最終在平淡中沉浮,找到了與世事相處的最佳平衡點。一盞茶,在小小的陋巷中,可安安穩穩地坐看云卷云舒;一碗酒,在鄉間的晚風中,便可仔仔細細地回味潮起潮落。他在人世的時間已耗盡,他將離開我們,歸為塵土中去;他將在愛人與兒女的注視下,靜臥在他最愛的大槐樹的樹根腳下,繼續聆聽世人們忙碌的足音;他將要出一趟遠門,這條路遙遠而孤獨,正如他來時那樣,孑然一身,無所牽掛。若說死是生的另一種存在方式,人人都向死而生。這是一場走向完滿的離別。
三周前,在我即將搭乘回國航班的晚上,我才突然意識到,離別到來得猝不及防。我在那張柔軟的彈簧床上睜著眼,正如到這兒的第一晚一樣,疲倦而興奮。那些在這里認識的人、經歷的事、走過的路,一下子如同被鼓風機卷起的舞臺泡沫那樣,一簇簇地撲向我,然后無聲破裂,而我如同一個在舞臺上忘了詞的舞臺劇演員,只曉得張著嘴,在頭腦里捕捉一閃而過的只言片語。我想到與房東先生和太太談話中的只言片語;想到孩子們的可愛笑臉和賀卡上拙劣而認真的筆跡;還有加州早晨的陽光照射到院子里那個丘比特石膏像時反射出的亮度。
五點左右的加州,太陽還在地平線上。我們拖著沉重的行李沿著院子的石磚小徑壓過微曦的晨光,甚至還沒來得及驚醒房東家的狗,就迷迷糊糊地坐上了回程的車。車子開上高速路,沿途盡是富有西部氣息的山脈,太陽慢慢升起來,越往前開,就越亮,這讓我想起我來時的光景。那時正是深夜,沿途是沉寂的黑暗,黑暗中又藏著許多未知的期待;如今我們踏上來時的歸路,當一切變得越來越亮,越來越快,越來越明晰時,我心里涌上一股未曾經歷的奇異感。來時這里對我們來說只是陌生的國度,是手機地圖上定位著的毫無意義的坐標,是一個只存在驚艷而掀不起波瀾的目的地;而離別之時,這里是記憶的圖冊,是盛滿回憶的容器,像一個越來越亮,越來越熟悉的清晨,一草一木都能在你蘇醒的目光里認出你的模樣,回憶因為離別而更加燦爛,因為這些結識過的,擦肩而過的人們而顯得溫柔而熨帖起來,在加州二月清晨的暖風中,離別如同一瓣酸澀的橘子,它連接著一種夾雜著傷感的喜悅,開啟一段嶄新的旅程。
世上的離別都一樣,也都不一樣。離別總是一件無法挽回的必然的事,是如同死亡一樣的毫無疑問的萬物結局;然離別又與美麗糾纏相伴,它像是一個夢醒前的短暫而綿長的擁抱,叫你聯想到午后的陽光,草坪上梅花鹿,和一切美好的值得珍藏的片段,叫你能夠一遍一遍地咀嚼重復,也能一遍一遍陷入想入非非的浪漫主義。